其乐融融间,当初哭庙士子领头的顾云棠却上前一步,环顾众人道:“诸位好意,我等心领了。然梅大家刚出牢狱,若再招待我等,身子恐受不住。不如,改日吧”
当晚,回到相府后,秦会之特意去偏院看望了吴维正自打周军撤离淮北后,吴维正便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关在这偏院内两月余。
正在诅咒、喝骂的吴维正只觉喉间一紧,剩下的话被忽然勒紧的绳套憋了回去。
临安朝廷之所以硬挺着,正是不希望周国士绅认为,朝廷释放士子是因为来自于齐国的压力。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士子、商户获释后,一定不会认为是朝廷宽宏大度才放了他们,而是觉得齐国爱惜人才,不停向临安朝施加压力,才有了他们重见天日。
众人期盼中,梅瑶轻抚琴弦静场后,忽地抬头一笑,道:“诸位若有兴致,可随奴家同吟此曲”
众人看见梅大家时,不由自主围拢过来女子本弱,收监两月,骨架更显纤细,颇为楚楚可怜。
吴维正自是能看明白这是要干啥,不禁又惊又怒。
但这份欢欣,却不好当面表露,一来,在周国贺齐胜,难免被有心之人攀诬怀有二心。
“我家愿出淮北仙桃酿”
临安朝廷本想低调处理此事,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
且坐牢士子、商户也来不及沐浴更衣,一个个脏兮兮的散发着怪味,可彼此间却无一人嫌弃。
直到后来局势急转直下。
“梅大家以娇弱之身,与我等同进退,我等铭记于心!”
就在众人依依不舍之时,梅瑶却先向顾云棠一礼,随后道:“顾公子怜惜奴家,奴家心领了。但去年年末,我华夏儿郎于东京城外大破金夏三十万大军,一扫十几年来异族笼在我等头上的阴霾!奴至今思之,心绪仍澎湃难熄华夏男儿无惧生死,奴虽为女子,却也并非那般娇弱!今夜,奴愿为我华夏贺、为我华夏男儿贺,与诸君痛饮之!”
蛰伏数年后,终于等来这次机会其实,直到去年十一月时,他还有种成竹在胸之感。
直到一百多息后,徒劳乱踢的双腿才安静的垂了下来。
梅花香自苦寒来,便是凛冽北地风、悬崖百丈冰,也终归阻止不了梅花盛放啊。
自周立国,暗弱二百年即便当今国分周齐,但年前齐国大胜异族的消息传来,有多少人在心中暗自雀跃,又有多少人在夜里偷偷告祭身死丁未、或至死仍念念不忘回归乡梓的父兄!
两报都在头条位置刊印了齐周和议初步达成意向、钱塘湾内的齐国水军即将解除封锁的消息。
既然话已说开,秦会之也开门见山道:“哎,吴先生所言,有几分道理。然,如今淮南已尽入齐国之手,齐军陈兵江北。钱塘湾内又有齐国水军封锁比起远虑,当下近忧方是我皇心疾。至于你金国哎,先自保再说吧。为今之计,唯有以吴先生为我朝换来喘息之机”
不但填词优美,也和赠她词的晋王有关
只不过,以前大伙只觉此词乃晋王假借梅花赞美梅大家,可此时又听,却有了不同体会。
我华夏,不正是如此么大周两百年暗弱,丁未十四年耻辱,正如那严酷冬日。
若不是过年时,淮报主动曝光了一回释放士子的和议先决条件,这帮士子只怕早就出来了。
可明明一个弱女子,却敢硬气的主动前来府衙,‘和士子同担此罪’,铮铮铁骨,令人敬佩!
当时,梅瑶的举动以行动支持了士子,此刻,一朝阴霾散尽、重获自由,众士子自然也对她生出几分‘同是我辈中人’的惺惺相惜和敬佩之意。
吴维正自认为做的是合纵连横的谋国大事,却不料,最终连那恨之入骨的楚王见都没见上一面,便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梅瑶一番话,下方犹如炸了锅。
“捉你娘!若能捉,今日还会放了她?蠢货!”
但梅瑶的话,却站在了‘华夏儿郎’这个高度上,几乎是明说了‘此胜乃我华夏儿女之胜’,只要自认华夏族人,皆有荣焉、皆可贺之!
一旁,距离梅瑶仅仅三四丈的衙役班头,不安的扭了扭身子这小娘们真能找事,刚刚放出来就在衙门口说这些大胆之言。
如今,终于熬过去了吧只不过,中兴之主在齐不在周。
秦会之望着吴维正,一脸惋惜道:“吴先生肩负金周联络之事,你所知的事太多啦。老夫不能让齐国收到活着的吴先生,以免先生说出些什么,使我皇面上无光咳咳,请先生自行体面吧”
一时间,院内只剩了吃嚼吞咽之声。
士子、商户簇拥着梅瑶去往别馆,一路上高谈阔论,声量极大,唯恐路人不知晓他们刚刚‘为国为民坐了牢’一般。
府衙外。
个别思维简单的士子,见此盛况,陡然升起一股‘得道多助’的自豪感。
柴肃身为皇族,自是知晓当下情况那梅瑶,是和议中齐国点名要求开释之人,眼下一切以和议为重,为避免节外生枝,万俟卨驱逐此女离境的提议,皇上都不敢答应,你他娘还想再捉人家?
到了现下,众人都知晓了,自己能获释,正是因为齐国始终惦记、连续向朝廷施压。
众士子原本以为,她今晚会以去年年末刚刚流传至临安的晋王新作《满江红》开场。
反正已经认怂了,临安朝捏着鼻子忍下,犹如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难受。
在绳套套上脖子的最后一刻,双目赤红的吴维正放声嘶吼道:“秦会之,我就在下边等着你!等着你一家老小与周帝来地府陪我!竖子不足与谋!周国满朝,皆是愚蠢之”
却不料,竟是《卜算子》的前奏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直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望着被骂的缩了脖子的班头,柴肃呵斥道:“显着你了是吧?做好自己的事,少操些闲蛋心!”
“皆为华夏儿女,同为我华夏贺!”
但有些透彻之人,却籍此察觉到淮南易主、太上皇于安丰再立一朝后,把持朝政十余年、雄踞临安的秦相已有不稳之象。
秦会之心中早有几个背锅的目标人物,譬如泉州海商蒲家、兵部尚书王庶,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是万俟卨也不是不能牺牲。
戌时末,又有数名临安名儒派来子侄前来慰问,至亥时初,兵部侍郎胡佺更是带着几位当年被秦相打压而罢官的官员亲自来了现场。
“好!”
这边,始终安静坐在椅内的秦会之,任由吴维正的尸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刻钟之久,直到彻底确定后者不可能再有生机,这才嘱咐道:“去冰窖弄些冰块将尸体镇了,明日发往安丰,便说,金人吴维正挑拨齐周邦谊,事败后畏罪自杀”
事后,吴家仅剩他吴维正这一支留在金国为官的二房得以幸免,彼时,那楚王气候已成,吴维正无力报仇。
羁押两月,便是没有受刑,众人也俱是一副蓬头垢面、衣衫脏烂的消瘦模样。
不过,令大家惊异的是,自打戌时中开始,不时有一些没参加罢市的商户也主动送来一些酒肉吃食表示慰问。
“此事也不能少了张某啊!”
不然,这帮人也不敢主动跳出来和他们接触、示好。
登时引来一番好彩。
众士子加入和声后,吟唱渐渐大了起来。
灯火通明、乐声阵阵的别馆,却将六里外幽深冷寂的临安皇城衬托的愈加孤单。
是夜,钱塘湾内连续两月未断的炮声,终于于当晚止歇。